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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武汉“封城”间,武汉天佑医院给血液透析病人开出治疗通道。摄影/王小
文| 赵天宇编辑|王小
2020年4月15日,武汉雷神山医院正式关闭。关闭前,需要血液透析的患者还剩两位,与其他人一起转院了。雷神山医院患者清零。
这里曾有一支由21位医护人员组成的“血透小分队”,3月19日进驻,在感染病房里为需要透析的新冠肺炎患者进行血透。共有30位患者得到过这支“血透小分队”的治疗,无人死亡。
这支血透医疗队,是3月18日,武汉市血液透析质量控制中心(下称“武汉血透质控中心”)向武汉市各医院以及白求恩血液透析医疗队发出邀请,请求组建的。
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始料不及。疫情初期,武汉的医院里挤满发热病人,很多专科的医护人员紧急抽调到发热门诊。一切为了救急,慢性病患者一度被忽视了,血液透析是其中之一。
血液透析是慢性肾衰竭患者肾脏替代治疗方式之一,常规来说一周要做2次-3次透析。一旦一家医院的透析室关闭,患者必须在三五天之内找到下一间透析室,否则有性命之虞。
疾风暴雨般的疫情,医院应接不暇,怕造成交叉感染,有的迅速关闭了血液透析室(下称“血透室”),有的因医护人员或抽调或感染而导致人手不足,有的在改造血透室,使之能够隔离,一时之间也无法快速接收病人。
《财经》记者获得数据,武汉市有7000多名患者需要做血液透析。这些患者的生存空间突然受到挤压。直到2月中旬,在各方努力下,血透室问题才有所缓解。
武汉市血透质控中心在透析病人的协调、转接过程中,不可或缺。多名肾病患者曾向《财经》记者叙述其辗转寻找透析室的过程,这个机构被反复提及。病人在生死间焦灼不安,血透医生的电话被打爆。
回顾前一个月的混乱,医生们普遍反馈说,如果有预案,有专家参与决策,政府就会知道透析人群可能在疫情下受到很严重的波及,也许可以事先做一些安排,减少无序。
3月8日晚间,一位武汉市血透医生在接受《财经》记者专访时说,业内普遍认为如果做合理的调配,也许能够解决疫情中的透析问题。在这个1000多万人口的城市,出现这样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,很多医生这辈子也没经历过。这带来很多的未知,他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只能凭专业素养和专科能力去进行预判。
让病人活下去
新冠疫情,一个重大突发Ⅰ级响应的公共卫生事件,给武汉市的医疗带来了巨大的影响。指定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,从最初的个位数,接着是10家、20家、40家,到最高峰的时候,武汉市那些叫得出名号的医疗机构都成了新冠肺炎定点医院。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其他病症的患者来此治疗出现困难,那些不能断药、断医疗的慢性病患者一时间求医无门。
医院的血透室,多归属于肾病内科。无论多大的疫情,需要血液透析的患者,必须定期到医院做透析。这使血液透析人群求医问题在疫情中,显得特别突出。
有患者说:如果我得了新冠肺炎,至少还有存活的概率,不透析,我就是百分之百死亡。“在这样一个灾难中,患者病情平稳,能够活下来,作为医生,这是我们最起码的希望。”上述血透医生说。
多位血透患者向《财经》记者讲述了疫情期间寻找透析室的过程。其中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一个环节是,原所在的血透室医生把患者名字上报到武汉血透质控中心,该中心再协调病人去其他医院做透析。
武汉血透质控中心是一个学术组织,并非行政职能部门,也没有固定的、脱产的专职人员。平日里,它的工作就是把武汉市60多家医院的血液透析室联合在一起,负责它们的规范和行业自律、医疗安全以及质量的指导。
武汉血透质控中心的上级单位,是武汉市卫健委医政医管处,后者的职责是负责医院各项医疗服务的质量,而武汉血透质控中心则负责透析医疗服务的质量标准等。
在武汉“封城”的第三天(1月25日),武汉血透质控中心向武汉市卫健委提交报告,提出尽快为感染了新冠病毒的血透病人确立定点收治医院。1月28日,武汉市卫健委发通知,指定武汉市第三医院光谷院区、武汉市普爱医院古田院区,作为新冠肺炎透析病人的定点收治医院。此类医院被武汉血透医生们称为“双定点”。
提交报告到发通知,这当中隔了三天,意味着这三天里一些病人没有透析室可去,很多医院的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。一些医院开始不收治这类患者。上述血透医生向《财经》记者描述,“这个医院不收,那个医院跟着说,‘我也不能收’。都不收,病人到哪去做透析?这就出现混乱、无序和麻烦。”
回顾那几日的情形,武汉市所有医院的发热门诊人满为患,长队排到门外。有的医院血透室医护人员,已疑似感染新冠肺炎,后来也确诊了,是1月24日之前感染的。
这位血透医生对《财经》记者分析,也许武汉血透质控中心提交报告也慢了,可是当时医生们真是始料不及。1月20日钟南山院士说“人传人”之前,谁都没有意识到疫情有那么严重。到1月22日,武汉市指定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,1月23日封城,28日指定定点透析医院,看上去不慢,但是已经赶不上疫情暴发的速度。
容量不足,这是最痛苦的
收治“新冠肺炎+透析”患者的“双定点”医院,由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医疗救治组确定和发布,医疗救治组即武汉市卫健委。决策的依据,如患者数量、需要透析机的数量、需要医护人员的数量、透析病人分布位置等,是武汉血透质控中心提供。
这些上报的统计数据,来源于武汉市各医院的血透医生们。据上述血透医生介绍,医生们每天在18点以前写好报表,内容是哪些透析病人确诊感染新冠病毒,哪些疑似,哪些治愈,交给武汉血透质控中心,后者进行数据汇总。
在患者辗转寻找血透室的过程中,还有一条通路,就是患者向社区求助,将自己的信息上报到所在社区,社区再往上报,最后报至武汉市各个区的疫情防控指挥部。因此,这一机构也会统计出一组数据。
在最为焦灼的时期,武汉市普爱医院古田院区的工作人员向《财经》记者确认,当时该院已是发热病人透析的定点医院之一,接诊疑似发热又需要透析的病人,“病人又想住院、又需要透析,要分两步走,两个单位都得联系”。
但是,《财经》记者了解到,实际上这两条渠道统计出的患者数据差得很多。原因主要在于,武汉封城,病人被限制在各个小区里,并不一定在户籍所在地居住,医生们很难完整统计出这一项。各区的疫情防控指挥部可以统计,然而全市透析患者的调配又需要医生们衡量和参与,由武汉血透质控中心调配,并不是区疫情防控指挥部直接做。区指挥部的名单,和武汉市医院系统统计的名单不一样,这给医生们带来很多麻烦。
“如果要协调好,把问题简化,可能需要有一个软件,把病人名字输进去,用身份证号码识别,输进去以后查到病人以前在哪个医院透析,目前在哪个医院,归属于哪个社区管理,一目了然,这可能是个解决方案。”上述血透医生建议。
在安置血透人群的过程中,问题层出不穷。《财经》记者了解到,在武汉市各家医院之间,流程是这样的:血透人群原本一定是在某家医院固定做透析,那么原医院血透室因疫情而突然关闭,这些患者就需要找到新的医院接收,所以由原医院把患者的信息上报到武汉血透质控中心,这是第一步。
第二步,是血透质控中心与各医院协调。比如,某家医院是“双定点”,就问这家医院,明天能够开放多少个透析床位?如果是20张床位,那血透质控中心就为手头的患者分配这些床位。
第三步,与对方医院沟通后,确定了具体患者的透析台次和位置后,血透质控中心就将此信息反馈给患者原所在医院,请医生通知他的患者,明天到哪个地方去做透析。
问题是,血透质控中心没有行政权力,这导致其虽然能够衡量病程缓急,在各医院间协调床位,但没有能力直接为病人做出安排。
在医院间调配病人的流程,上述血透医生称,原则肯定是先救命,然后也要排队。在医疗资源极其紧张的时候,医生们也只能按这个原则处理。
医院间互相调配病人的名单,病人最多的时候累计到两三百位。一般每天累计大概几十个病人。以这样的流程设计,免于血透质控中心直接通知病人,因为该中心一度并无专职人员可用,数据量大,又需要统计和调配,力不从心。
实际执行过程中,各医院的血透医生们很着急,流程逐渐就走样了。有医生直接把武汉血透质控中心人士的电话给患者,让患者直接联系。
“病人都那么着急,非常可怜,质控中心又没有能力安排这么多的病人。造成当时困难的原因,实际上的意思就是容量不足,这是最痛苦的。”上述血透医生对《财经》记者分析。
比如有100个病人在等,但现在只有20个位置。怎么分?此后,疫情指挥部逐渐把“双定点”医院从2家扩充到6家,最后到十几家,问题才逐渐得以解决。
最艰难的就是1月底2月初的那一两个星期,是病人投诉最多,也最不满意的时期,有的病人真的等不到透析的时间。
血透室的“自救”
即便政府确定了“双定点”医院,医院真正开始接收感染新冠病毒的透析病人也没那么快。1月28日,确定“双定点”医院,2月3日,第一家“双定点”医院才开始接诊需要透析的新冠肺炎病人。
上述血透医生分析,“因为这不是发文件就马上能运行的”。医院要购买机器,要改造病房。
2月3日第一个开始运行的“双定点”医院,是武汉市普爱医院古田院区,48小时完成了改造,夜以继日地倒班。这家医院先把普通透析病人的病房、机器等搬到另一栋楼里,完成改建后,让原有病人能按时透析;然后,再购买安装新的机器,相当于新开一个血透室,专门用于接诊感染新冠肺炎的透析患者。
当时武汉市封城、封路,物流都很紧张,而且武汉市没有透析机的现货。普爱医院下单到上海购买,走绿色通道,物流再快也要几天。
上述普爱医院工作人员2月5日接受《财经》记者正常采访时说,“透析需要隔成一个单间去做,有的病房里面三张床,需要改造、隔开,还要找仪器,要从外面借车拖仪器进来。”
一般来说,血透室改造需要的时间是7天到10天,水路、电路、透析液的管路铺设,是一个系统工程。机器安装到位后还要测试达标,还需要消毒等。
有一部分医院在疫情最开始时,关闭了院内血透室,在被定为“双定点”后,它的血透室里本就没有病人,透析机是空闲的,所以可以很快接诊。另一种方法是,采用床旁透析机,直接插电使用。
当时,除了“双定点”医院可以接收感染新冠病毒的透析病人,很多医院也有自己的自救方案。比如医院在隔离病房里,把床旁透析机推进去帮新冠肺炎患者做透析。但是每个医院床旁透析机的数量有限,患者一多,机器就不够用了。
另外一个问题是专科护士不够用。因为一部分护士已经去支援发热门诊,而且每个医护人员的工作强度也不能太大,长期超负荷工作的话,医护人员也有可能会出现新冠肺炎感染。
上述血透医生告诉《财经》记者,武汉市第一家“双定点”普爱医院透析室的开张过程,能够说是大家在“抱团取暖”,更多的是自救完成的,当时觉得不能完全等政府的安排,以免更加滞后。武汉市有五个医院派护士去普爱医院古田院区,这中间还包括一家民营透析医院,大家一起帮着把这间血透室开起来了。
此前,医生们都觉得完成“双定点”的任务很难。“2月3日这家‘双定点’医院血透室启动起来,大家就感到有了出路,虽然容量还不够,但是可以往前推动。最艰难的就是第一步怎么迈出去。”上述血透医生说。
血透医生们也在做病人的工作。一般病人是隔三天透析一次,他们会跟病人说,“这几天回去,你要注意,少吃一点,少喝一点,可以多熬几天。你自己得坚持,政府有困难,医院有困难,不是马上能解决的,你现在要活命,你也得配合。特殊时期,其实蛮多病人都能够理解。”
疫情早期,被指定为新冠肺炎定点的医院,有的出现了关闭血透室的情况。客观上,导致整个武汉市的血透室减少,但是需要透析的病人却没有减少,这就造成了错位。
“不仅是感染了新冠病毒的病人,还有没感染的病人,也没地方透析,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造成的混乱,很让医生们恼火。”上述血透医生说,有的医院坚持没关血透室,还进行了内部的改造,把新冠肺炎病人和血液透析的病人分流开。但是,有的医院说按文件要求就要关血透室。
在透析室很紧张的时候,出现了很多平时难以想象的原因。比如,武汉血透质控中心工作人员和某医院的医护人员商议,“今天突然又报过来两个病人需要透析,不透析可能会死,能不能加个班?”但是,医护人员也精疲力尽了。他们回问,“那明天我可以休息吗?加班需要有防护装备,那我的防护装备谁来提供?”这些都是当时武汉各医院非常实际的难题。
上述血透医生分析,武汉市原本有这么多透析机,这么多血透室的医生护士,本来是够用的。如果做合理的调配,其实能够解决疫情中的透析问题,无序和关闭透析室是造成“容量不足”的根源。
调整救治方向
2月11日之后,透析的事情不再那么紧迫,因为“双定点”医院已经够用了。离武汉市中心比较远的城区也逐渐受到关注,武汉市卫健委发文要求,不仅主城区,每个远城区都要有“双定点”医院。形势趋向好转。
不过,透析群体就医问题最集中的时段虽然过去,但是新的情况又出现了,比如患者新冠肺炎治好出院了,要隔离14天,隔离时间在哪里透析?目前武汉市的做法是,每个区定点一家医院来做这些治愈者的“隔离+透析”工作。
3月2日,《武汉市公共卫生事件(COVID-19)血液透析临床应急预案(试行)》对外发布。《财经》记者获悉,这是由武汉血透质控中心的全体60余位专家共同撰写。
相关机构做这个预案的目的,是希望可以引导政府决策部门从临床角度考虑,公共卫生事件发生时为透析病人做提前规划。
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在以后的疫情或突发状况中,透析病人寻医再次出现无序,这一预案很大程度参考了血透专业医生的建议。如果有预案,政府就会知道透析人群可能会在疫情下受到很严重的波及,也许可以事先做一些安排,可能会更好。
目前,武汉市的血透医生们提出建议,医疗救治的重点应该逐渐转变,现在需要解决非新冠肺炎患者的就医需求。这部分患者也很多,因疫情暴发已经耽搁了治疗,所以应该尽快调整救治方向。
这样一个时间段开始救治非新冠肺炎的慢性病患者,和再推迟一段时间相比,可相应地节约医疗成本,也对患者更有利。比如患者有血压高或者轻微的中风,一直住不了院,如果拖成重度中风或瘫痪,变成更严重的疾病,耽误了患者的治疗,从卫生经济学看不划算。
3月14日,妇产科医生、沃医妇产名医集团创始人龚晓明也在微博上呼吁,在过去两个月因为疫情而停摆的常规医疗应尽快恢复,否则次生医疗灾难可能会更严重。
“总之,我们大家都希望能够就医有序。”上述血透医生说,在疫情时期,大家都有困难,如果有序,这些困难可能会少一些,在疫情中就可以尽量减少损失,尽量保护我们的病人。“我们大家都希望,将疫情对透析患者、其他疾病患者的影响,能降低到最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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